——哈拉哈河。
初始右岸石壁如屏,石片棱棱怒起,一路崖壁参差,水倾之底处平阔,其势散缓,汩汩滔滔,流霞映彩。至急流处,水流汹涌,浪如喷雪。用徐霞客的话说:“耳目为之狂喜。”遗憾的是,徐霞客没来过这里,徐霞客说的是别处的河。别处的河不同于此处的河。哈拉哈河的水头,源自大兴安岭蛤蟆沟林场的摩天岭。它汇集了苏呼河和古尔班河等支流,全长蜿蜒三百九十九公里。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。哈拉哈,不是哈哈哈。哈拉哈——蒙古语,屏障之意。哈拉哈河的河水坚韧、寡言、无畏,能清除一切阻塞它的东西,即便是岩石,即便是倒木,即便是泥沙。在阿尔山林区,哈拉哈河有两条,地上一条,地下一条。地上的是我们能够看得见的,清澈平缓,鱼翔浅底。地下的,是我们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,神秘莫测,沉默不语。它布局巧妙,层次分明。那些蓄水的湖泊,比如达尔滨湖、杜鹃湖、仙鹤湖、鹿鸣湖、天池、乌苏浪子湖也是哈拉哈河的另一种存在形式。久旱不涸,久雨不溢。地上河的河水突然上涨和下降,都是地下河的暗劲儿呈现的异象。地球母腹,广阔而丰盈,正是靠着火与水的平衡,万物才得以生生不息。从里往外看,地球是火球;从外往里看,地球是水球。没有火,就没有水。要认识这一点,就必须认识另一点。火山喷发是地球自我减轻和释放能量的有效手段,可以防止内部窒息,也可以防止因能量过度而导致痉挛。地球的内部永远在活动着,吐故与纳新,毁灭与创造,没有片刻停顿。古希腊人认为,火山是地球母腹的口,自然而不可少。如同昆虫嘟嘟放屁的气门,如同贝壳双扇微张的嘴。或者是用于呼吸的,或者是用于排泄的,如果堵上,就会把它们憋死。如果地球瞬间痉挛,那就是发生地震了。那些憋在地球腹部里的水蒸气压缩成了“球”,那就麻烦了。因为,它要找一个出口减压,就会在地下剧烈地运行,甚至发出呜呜呜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,引发地震,引发海啸,引发火山喷发。就空间而言,过满,或者过空,都是问题。空虚和丰沛之间有一个奇妙的度,地球自己知道,地球自己能够平衡。火山熔岩喷发的时候,那股巨大的力量,造就了地下的河,却将火山岩和砾石覆盖在河面上。其上生长着白桦、赤桦、黑桦、红柳、青杨、榛子、蓝莓等乔木和灌木,名之石塘林。这些植物的根紧紧抓住火山岩,并排出强酸去腐蚀它,把它变成土。砾石在一旁冷漠地观望着,却无路可以逃遁。因为苔藓已经抛出千千万万根绳索把砾石缚住,不能移步,不能叫喊,只能束手就擒。那些植物就是在火山岩的废墟里长出来的。植物吞噬了废墟,吞噬了废墟底下的肉和骨头,吞噬了能够成为它能量的一切,且长势巨旺,饱满强壮。渐渐地,它们就成了这片世界的主角。也许,世界不是在某一时刻创造的,而是在可变的运动中慢慢创造出来的。偶尔,也飞起两只花尾榛鸡,落到哈拉哈河的对岸去了。花尾榛鸡是学名,俗名叫飞龙。在阿尔山林区,说花尾榛鸡没几个人知道,可一说飞龙,人人皆知。花尾榛鸡似雉而略小,黑眼珠,赤眉纹,利爪,短腿。体长盈尺,羽色青灰,间或有黑褐色横纹。远观,如同桦树皮,不易被发现。起飞时需助跑,一飞二三十米,不能高翔。因之肉的味道极美,清代,花尾榛鸡被列为“岁贡鸟”。康熙、乾隆均喜欢喝飞龙汤,当然,更喜食飞龙肉了。据说,满汉全席是断断不可少了飞龙汤的。飞龙汤一端上来,报菜名的太监的声调也跟着提高了不少。俱往矣,今天的餐桌上是断不可以有飞龙汤了。因为,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花尾榛鸡就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。这就意味着,花尾榛鸡是受刚性的法律保护的野生动物。花尾榛鸡性情温和,潜踪蹑迹,寂静无声。它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栖息在树上。也许,在它看来,唯有树上是最安全的吧。觅食时,一般不发出叫声,可一到发情季节则鸣叫不止——克克克克!克克克克!克克克克!节奏简明,声如金属响器。鸣叫时,也伸脖子,也俯首,也振翅,也翘尾,使出各种本领,向对方传递爱的信号。花尾榛鸡喜欢在松林中觅食,落叶松和白桦树的混交林也常光顾。其食物是昆虫、松子、榛果、忍冬果、蓝莓果及桦树的花序和芽苞。食物匮乏的日子里,也食乌拉草的草籽。它的巢有些简陋粗鄙——树下落叶中挖一个土坑,再衔来一些松针、乌拉草、树皮屑和羽毛,垫在坑底,就算是巢了。繁殖期一过,巢就废弃了。花尾榛鸡往往选择林间雪地开阔的地方过夜。厚厚的积雪就是厚厚棉被。它一头扎进深雪里,然后用尖嘴捅开一个小口,用来呼吸。有微微的气息排出口外,结成薄薄的霜。在这里,霜与雪很难区别。霜,落在雪里,霜也就成了雪。而花尾榛鸡尾巴的羽毛刚好堵住入口,严严实实,顺便也堵住了入口里的秘密。悄无声息,极其隐蔽。然而,危险无处不在。它还是经常遭受那些夜间出来觅食的动物的袭击。猫头鹰、紫貂、青鼬、猞猁、狐狸都是它的天敌。防不胜防啊!对岸的森林一望无际,森林固定着哈拉哈河两岸的山体。阻止任性的沟壑随意改变方向,防止浅根的植被剥离山体。森林也在不断地修复残破的地表,缝缀撕裂的生态,拼接断折的筋骨。森林犹如强大的呼吸器官,吸附了漂浮的物质,释放着氧气,净化着空气。洗心润肺。在这里,生命可以尽情地呼吸。这里没有老虎,没有豹子,没有巨蟒,却有黑熊。黑熊常在哈拉哈河岸边出没,寻找食物。黑熊是杂食性动物,吃坚果、浆果、草根、蘑菇、木耳、鸟蛋、蜂蜜,也吃老鼠、蚂蚁、蚯蚓、蜜蜂、蜥蜴、草蛇。它喜欢翻腾森林里的石头、倒木,这些东西的底下往往有它要吃的美食。呼的一下,石头掀开,小生灵们四处乱跑,慌不择路。它用爪子拍打着,啪!啪!啪!一些被它拍死,一些被它拍晕。它好像永远吃不饱,缪尔曾写过一段话来形容黑熊的胃口。他写道:“它们把食物撕碎,悉数吞到它们那不可思议的肚子里,那些食物就好像被丢进了一团火,消失了。”——这是一种怎样的消化能力啊!黑熊的武器是它的前爪。一掌掴去,再一掌掴去,必使对方非死即残。早年间,哈拉哈河岸边每年都发生几起勘探队员、伐木人或者猎人、采山货人被黑熊用爪子拍伤或致死的事情。一名勘探队员在野外作业时,就曾遭到黑熊的袭击。当时,哈拉哈河岸边要建森林小铁路,他与队友正在测量地形。突然,林子里冲出一只黑熊,一掌掴来,把他拍晕,并把他坐到屁股底下。队友傻眼了,抡起测量工具就同黑熊搏斗。幸亏其他队友也及时赶来,才把黑熊赶走。结果,那名被黑熊掴了一掌的勘探队员,鼻梁骨塌陷,七根肋骨骨折,一只眼睛失明,头永远歪向一边。黑熊也常深更半夜光顾伐木人的工棚,专门到厨房里找吃的。头一天剩下的高粱米饭、窝头全都成了它的夜宵。当然,它可不是优雅的君子。它还把角落里的米袋子面袋子抓破,吃得满嘴满脸都是面粉。碗橱也被它掀翻,碗筷散落一地,一片狼藉。有时,黑熊也到哈拉哈河的浅滩上溜达,眼睛却不时瞟一瞟河里。它可不是漫无目的地瞎溜达,而是鼻子嗅到了河里正在靠近岸边的鱼的腥味。时机来了,它会果断出爪,十有八九不会走空。黑熊在树洞或灌木丛里睡觉时,如果有人搅扰了它的美梦,它往往会吼叫着发起攻击。立起身子,舞动利爪,狂抓乱咬——此种行为,与其说是因为受惊而自卫,不如说是因侵扰而愤怒。后果,不堪设想。当然,黑熊也有被反制的时候。一只狍子从灌木丛里闪出来,一般情况下,黑熊是不予理睬的。可这天,它居然丢下石头下面翻出来的美味,撒腿就追赶那只狍子。前面是一个水塘,黑熊生生把那只胆战心惊的狍子赶进了水塘里。黑熊身壮体强,但却生来笨拙。哪知狍子在水面上奔跑时突然反身,用前蹄狠狠向黑熊两只眼睛刨去,黑熊惨叫一声,两只前爪乱扑腾,在水里打着旋,水花四溅。黑熊用力抖了抖脑袋上的水珠,也只好踉踉跄跄离开水塘,悻悻而去。它那漂亮的尾巴飘飘然,轻巧灵活,光亮闪闪,妩媚动人。一会儿在身后,如同拖着一朵云,在林间蹿来蹿去,活力无限;一会儿在身上,尾巴紧紧贴着后背,直立而坐,用前足当手,把食物送到嘴里;一会儿纵立伸直,停在树梢上,警觉地观察四周的动静;一会儿又优雅地卷起,翘过头顶,脑袋在尾巴的遮蔽之下,闭目养神。它脚爪尖细,行动迅疾,身影转瞬即逝。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,从一根倒木到另一根倒木,从一个树洞到另一个树洞。它生性胆小,机警敏捷,时刻小心翼翼。它是爬树的能手,脚爪歘歘歘,像带着电一样,上上下下,时而跳跃,时而采摘,时而抓挠,总之,它一刻也停不下来,挖着、啃着、咬着、嚼着,总是在折腾。它是快乐幸福的。秋天,它将橡子果、松果、榛子果收集起来,藏在洞穴里,藏在倒木底下,藏在崖壁罅隙间,藏着藏着,自己也忘记藏在哪里了。无奈,冬天饥肠辘辘时,只得用前爪挖开积雪寻找食物。将积雪下挖出的坚果,一颗一颗带到树桩上,然后咬开,一点一点抠出里面的果仁。很快,树桩下,满是它扔掉的果壳苞片。几只喜鹊飞来,欢天喜地。喳喳喳!喳喳喳!喜鹊看见了果壳苞片里有东西在蠕动。林学家说:“松鼠是播种能手。森林里,假如没有松鼠,树木的再生情况就会少之又少。”松鼠本性惧水,但哈拉哈河两岸的松鼠泅水本领超强。从此岸到彼岸,抑或从彼岸到此岸,松鼠就抱着一块桦树皮跳进河里,用尾巴当桨,左右!左右!左右!顷刻间就划到对岸。有风的日子,它就御风而渡。尾巴直立水面上,分明就是风帆呀,挺着挺着挺着,一摆一摆一摆,甚是有趣。哪里河段宽,哪里河段窄,哪里河段水流急,哪里河段水流缓,松鼠清清楚楚。在哈拉哈河的狭窄河段,松鼠过河就更不是问题了。它只需在此岸的高大落叶松上抓住一根长长的松枝,荡来荡去,荡来荡去,然后将自己用力一抛,嗖的一声,一个弧线就抛到了对岸的树上。松鼠虽然多疑,但领地意识极强,对于擅自闯入自己领地的同类冒失鬼,必驱之。如果对方飞扬跋扈不愿离开,打斗一番也在所难免。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打斗,枯叶乱飞,断枝横跌,叫声悚然。后半夜,月亮的牙齿咬碎了石头,哗哗哗!碎石落下来,惊醒了时间。时间可以向前,时间也可以倒转。难以想象,哈拉哈河当初的一切都是液态,还有燃烧物,以及一片火海。火山岩和砾石表面呈现出大大小小的石臼和蜂窝。在石臼里,在蜂窝里,分明闪烁着躁动、发酵、渗透、磨蚀、膨胀、喷发等充满力量的词汇,这些词汇也许超越了矿物的范畴,无所不为,甚至不可为也为之——可以想象火山喷发时的场面是何等壮观啊!俯身捡回几块扁扁的布满蜂窝的砾石,拿回家做搓澡石吧,一定很耐用。火山石仿佛还在散发着硫黄的气味,空气像葡萄酒一样醉人。在粗大的蒙古栎和挺立的落叶松中间,闪着亮光的白桦,沿着山坡缓缓的斜面,一直延伸到河边。在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段,只见几个渔人正在用拉网打鱼。网到的鱼多半是鳙鱼、嘎鱼、黑鱼,也有狗鱼、双嘴鱼、尖嘴鱼、鲶鱼、江鳕、鸭鱼、白鱼。岸上开阔地带,立着一排一排用木杆做成的晒鱼的架子,上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鱼坯子。当然,如果运气好的话,网到了鲤鱼,是舍不得做鱼坯子的。搬来几块火山岩,就架起了一口铁锅。找来一些枯树枝,用茅草点燃,木柴就噼噼啪啪地燃起来,一缕青烟袅袅升腾。慢慢地,青烟也飘进了林子里,林梢上就像罩住了一张网。不经意间,那张网却被树枝划破了——变成了一团棉絮,既不像雾,也不像云。瞧,铁锅里的内容可不是虚头巴脑的,仅仅流于形式,而是务实的大块的鱼肉,野性、豪横、霸蛮、磅礴。咕嘟咕嘟咕嘟!暗红的酱汤翻滚酣畅,热气腾腾,一如阿尔山人的性格。这就是哈拉哈河岸边最著名的一道美食——酱炖鲤鱼。然而,哈拉哈河的标志性鱼类并非鲤鱼,而是哲罗鱼。哲罗鱼生在哈拉哈河上游江汊子里,长在下游的贝尔湖和呼伦湖。哲罗是食肉的鱼,最喜欢吃的就是水面上的飞蛾飞虫。傍晚,正是飞蛾飞虫群聚的时间,哲罗便生猛地跳出水面,捕捉飞蛾飞虫。水面泛起层层涟漪,泛起朵朵水花。个头大的哲罗比渔民的木船还长。哲罗的力气也大得很,啪地甩一下尾巴能把船掀翻。从前,渔人要想捕到大个头哲罗是需要下“懒钩”的。先找好“鱼窝子”,头一天夜里布钩,次日清晨起钩。“懒钩”钩到哲罗鱼后不能急于把它拖上岸,而是要使其疲,消耗它的体力,等它精疲力竭了再拖上岸来。否则,暴躁的哲罗鱼会拼命折腾,人有可能不是它的对手,它会把“懒钩”咬断,也是说不准的事。每年四月末至五月初,阿尔山林区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,哈拉哈河的河水开始迅速上涨了。哲罗鱼就成群结队,顶着水流,越过一道道障碍,越过一道道险滩,日夜兼程,遍体鳞伤,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,洄游到它的出生地——哈拉哈河上游的河汊子里。把鱼卵产在河底的石缝里、乱石中,然后疲惫不堪地守护着鱼卵,直到长出小鱼后,才开始返回贝尔湖和呼伦湖越冬。早年间,哈拉哈河上有一个人,靠在河上捕鱼为生,也为过河人摆渡。有人过河,他就摆渡,没人过河,他就捕鱼。他捕鱼从来不用网,只用“懒钩”,钩大如镯,一串三五个。“懒钩”钩到的都是大鱼,他有意给小鱼留生路。此人,一年四季穿件老羊皮坎肩,出没于哈拉哈河上。他水性甚好,有时捕鱼,甚至连“懒钩”也不用。他知晓哲罗鱼的脾气,也知晓它藏在什么地方。他直接把老羊皮坎肩脱下来扔在船头,悄悄潜入水底,给哲罗鱼挠痒痒,挠着挠着,手就抠住了鱼鳃,一点一点就把哲罗鱼牵出了水面。他熟悉哈拉哈河上的风,他熟悉哈拉哈河的水声,他熟悉哈拉哈河的气味,他熟悉哈拉哈河上的星星和月亮。他脸膛黝黑,鹰钩鼻子,面相凶狠,人送绰号“黑爹”。“黑爹”真名叫什么呢?没有人知道。河边崖壁下的撮罗子,就是“黑爹”的家。他没有女人,也无儿无女,就是赤条条一个人,无牵无挂。有人说,他是牡丹江那边流窜过来的土匪。有人说,他是抗联三支队王明贵打游击时走丢了的部下。有人说,他是蒙古那边越境潜逃于此的犯人。总之,说法很多。不过,说来说去,渐渐地,时间一久,就没有那么多说法了,就只剩下一种说法了——他是“黑爹”。有道是:不在意你从哪里来,重要的是你能把人送到哪里去。“黑爹”的船是一条桦木船,没有桨,用一个桦木杆子撑船。那时,整条哈拉哈河只有这么一个渡口。从此岸到彼岸,从彼岸到此岸,过河的人就坐“黑爹”的船。“黑爹”有的是力气,三下两下,五下六下七八下,用力一撑,就把船撑到了对岸。哗!一根绳子甩出去,绕在渡口的木桩上,又悠回来,就拴了船。湿漉漉的桦木杆子戳在船头,见了阳光,一会儿就晒干了。坐船的人起身时问船钱,他不言语,摆摆手。后来,人们也就不问了,下船就走了。因为,“黑爹”从不收费。有几次,不慎落水的人,都是“黑爹”一猛子扎进水里救出来的。人们发现,虽然“黑爹”面相凶狠,其实内心很善良。坐“黑爹”船的人,有伐木人,有淘金者,有猎人,有皮货商,有走亲戚的妇女。“黑爹”话很少,三五天说一句,七八天说两句,眼睛看着河面,只管撑船。“黑爹”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。喝了酒,两眼就放出满足的亮光。常坐船的人,就时不时在他的船上留下一瓶酒。有一年夏天,下暴雨,哈拉哈河涨水,波浪滔天,船不能渡。“黑爹”在撮罗子里,听到河中传来咚咚的鼓声,心疑为怪。出撮罗子,向河中探望,只见水面有一蛤蚌露出,大如笸箩。“黑爹”急持撑船的桦木杆子击之,蛤蚌一动不动,死死咬住桦木杆子不放。“黑爹”使出蛮力,将杆子连同蛤蚌一同抛到岸上。用石头砸蛤蚌,双壳微开,桦木杆子才脱落下来。随后,从蛤蚌中意外取出一珍珠,亮闪闪,圆滚滚,径长盈寸,大如鸡蛋。“黑爹”并无喜色。日子如常,“黑爹”照旧在哈拉哈河上捕鱼,照旧在哈拉哈河上摆渡。可是,有一天,渡口的桦木船不见了,“黑爹”也不见了踪影。撮罗子里,除了篝火的灰烬,空空荡荡。哈拉哈河上,除了两只哀鸣的水鸟飞过,空空荡荡。而哈拉哈河的阿尔山河段,在零下三十六度的寒冷天气里,居然不结冰。不但不结冰,河面上还浮升着腾腾的热气。那情景就像谁家刚宰杀了一头肥大的年猪。大人们忙活着,正在一口烧开了水的大锅里给猪煺毛。小孩子进进出出,调皮捣蛋。灶里的柴火烧得旺旺,满屋高声大嗓,洋溢着欢乐的气息。冬天跟它没有关系吗?还是它拒绝冬天?很多野猪、狍子跑来取暖。哈拉哈河静静地流淌——这一段不冻河长四十里。因了这条河,阿尔山的冬天是另一番景象了。这里有足够厚的积雪,然而,让人吃惊的是,积雪下不是寂静,而是涌动的热流。热气形成长龙,在河面上滚动、升腾。热流充满神秘、朦胧和幻象。突然,一声炮响炸碎了哈拉哈河的幻境。接着,是万炮的吼声和炮弹的嘶鸣。枪口放射出花朵,硝烟吞噬着硝烟。大地在颤抖,天空在燃烧。一九三九年五月至九月间,在哈拉哈河畔诺门罕曾经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争,也称“诺门罕战役”。“那是一场陌生的、秘而不宣的战争。”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《纽约时报》发表社论说,“苏联军队与日本军队在哈拉哈河岸边,在人们注意不到的世界角落里发泄着愤怒。”哈拉哈河战役,是亚洲历史上第一次坦克战。在七平方公里的战场上,近千辆坦克和装甲车相互厮杀,炮声隆隆,火光冲天,烟尘弥漫。在最后的决战中,日军坦克和装甲车很快成了一堆堆冒着黑烟的钢铁垃圾。日军有七千余名官兵命丧哈拉哈河两岸,尸体堵塞河道。血红血红的河水,滋生了大量苍蝇、牛虻、蚊子,幕布般遮天蔽日,恐怖至极。哈拉哈河战役苏军取得了决定性胜利,改变了当时的世界局势。苏军总指挥朱可夫一战成名。个子敦实、头戴大盖帽、腰间挎勃朗宁手枪的朱可夫,因此役获得苏联英雄称号,颇得斯大林赏识,后荣升苏联陆军司令。哈拉哈河战役的惨烈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。凶猛的炮声一停,河面上漂浮的,除了人的尸体,净是鱼,有哲罗鱼、鲤鱼、鲢鱼、华子鱼等。一些鱼被炮声震蒙了,昏厥过去;一些鱼的腹部被炮声震破裂了,露出白花花的肠子;一些鱼的眼珠子被炮声震得鼓出眼眶,鲜血淋漓。事实上,早在一九三二年,日寇就把魔爪伸向了阿尔山林区,大肆砍伐哈拉哈河两岸的森林。日本关东军一○七师团司令部设在五岔沟。日寇修建铁路和军事工事,一方面掠夺中国木材、煤炭等资源,一方面蓄谋进攻苏联。战争摧毁了人性,也摧毁了河流里的生命。治愈创伤的唯有时间。治愈了自然,也就恢复了自然。办公地点就在哈拉哈河岸边阿尔山的伊尔施。白狼、五岔沟、西口、苏呼河作业所统归阿尔山林务分局管理。首任分局局长叫义热格奇,蒙古族。当时,全国绝大部分地区刚刚解放,国家急需木材进行经济建设。建工厂需要木材,修铁路需要木材,开矿山需要木材,盖楼房需要木材,架桥梁需要木材。总之,举凡开工建设的工地,没有不需要木材的。此前,哈拉哈河支流苏呼河两岸尚未开发,森林还是原始林。林貌相当齐整完美,以落叶松、桦树及蒙古栎居多。采伐队开进苏呼河施业区,以沟为作业点建立了采伐铺。据当时伐木人邓林生回忆,每个采伐铺有一名队长、一名记账员、一名检尺员、数十名采伐工。住宿是就地取材修建的木刻楞房子,房顶用桦树皮盖住,夏季防雨,冬季防雪。木刻楞里用大铁炉子烧柴取暖,铁炉子是用日本关东军丢弃的汽油桶改做成的,上面立一个烟囱,就开始生火。烧的是木柈子,火很旺,时不时往炉膛里加几块柈子,火焰升腾着,嚯嚯嚯!嚯嚯嚯!火蔫了,火犯困了,就用炉钩子捅一捅,提提神,火就睁开眼睛,又欢快地燃起来了。铁炉子上也烤白天伐木出汗湿透了的衣服、裤子、绑带、手闷子,热气乱舞,散发着一股异味,不怎么好闻。进入腊月,炉火一刻也不能停,若是停了,木刻楞就成了冰窖了。冬季,生活物资用马爬犁运送,菜多数是土豆、盐豆、卜留克咸菜、酸菜和冻白菜,粮食大部分是红脸高粱米,很少吃到大米和白面。可是,还是有白酒喝的,是那种土法烧锅酿制的小烧酒。度数很高,有六十多度,是纯正的“高粱烧”烈酒。白酒在当时是林区劳动保护用品。不喝酒不行啊!当时,木材运输主要靠流送——就是河水里放排,伐木人大部分时间在水里作业,喝酒才能祛湿,才能舒筋活血。苏呼河蜿蜒曲折,全长十八公里,向南注入哈拉哈河。每年春天冰雪融化,桃花水“闹汛”之时,就开始木材流送了。流送是按工铺分段投放木材,每次要控制投放的数量,不然投放过多会堵塞河道。沿岸各铺的工人在水里用小扳钩调整木材走向,使其不“打横”,避免造成“插堆”。然而,各工铺投放木材量很难统一把握,每年总是有几次“插堆”淤堵河道的事故发生。怎么办呢?也是有备用方案的——事先在上游修了一道木障拦河坝,里面蓄满水,在那里静静候着呢。打开闸口,坝里憋着的水汹涌而出。猛烈的冲击力,一下就把“插堆”淤堵的木材冲开了,河道重新恢复了通畅。苏呼河的头道沟、二道沟、三道沟都设立了采伐铺。采伐铺得有个名字呀,是叫一铺、二铺、三铺吗?不是,是按照队长的名字起的。邓林生回忆说,头道沟的采伐铺有郭长明铺、李木春铺、孙石头铺;二道沟的采伐铺有宋木林铺、杨云桥铺、董永刚铺;三道沟的采伐铺有万学山铺、刘长江铺、包金荣铺。铺下设组,有伐木组、造材组、打枝组、归楞组、流送组。伐木工具是快马子锯,也叫大肚子锯,也叫二人夺。伐木作业时两人对坐拉,嚓!嚓!嚓!嚓!锯末子从锯口吐出来,弥漫着木脂的香味。随着一声:“顺山倒啦!”轰的一声巨响,大树就躺在了地上。砸断的灌木、枯枝、枯草、枯叶四处喷溅。接着,就开始打枝、造材了。锯掉梢头,锯掉枝杈,锯掉疤瘌节子,就是通直可用的木材了。河岸上选平坦的场地,作为楞场,把造好的木材,集中到这里归楞,准备流送。从各采伐铺把木材运到河边楞场,主要是靠马爬犁——这一工序也叫“倒套子”。每张爬犁由两匹马拉。林区冬季气温在零下四十几度,赶爬犁的人身穿羊皮袄,头戴狗皮帽子,脚穿棉靰鞡,也叫毡疙瘩,浑身上下包裹得还算严实。长鞭一甩,嘎!“嘚驾!”马爬犁载着滚圆的木材,在雪地里在冰面上就欢欢地跑起来了。一张马爬犁一般运三五根木材,来来回回地跑,马跑得汗气腾腾。马鬃上眉梢上挂满了霜,鼻孔喷出一团一团的热气。爬犁是用柞木做成的。柞木结实,性子稳定,不易劈裂。爬犁脚的底部镶上铁条,在雪里或者冰上跑起来就轻快无比了。那时候,伐木人的生产作业还是有一些行话的。比如“磨骨头”就是用肩杠抬木头装车,“小套房”就是集材的意思,“大套房”就是运材的意思。“上楂子”是指从伐木、打枝、造材到归楞的多道工序的统称,而“下楂子”则是指顺着河道水运流送的过程。山上伐倒的木头,简单集中到一起,叫山楞;把山楞的木材再集中运到路边,归成楞堆,叫中楞;把中楞的木材,用马爬犁运到苏呼河两岸归成楞垛,以备流送,称为大楞。据说,苏呼河大楞场,一个冬天要贮存木材达到三万立方米。在阿尔山林区,像苏呼河那样的饱满丰盈的大楞场有若干个。楞场里木材堆积如山,一楞连着一楞,楞垛铺到天边。大楞场的木头,最后又通过苏呼河进入哈拉哈河流,送到阿尔山林务分局伊尔施贮木场。再经过检尺、打码、编号、造册,这些木材就成了国家计划供应的物资了。在伊尔施经统一调配,装上汽车和火车运往全国各地。林区人吃的喝的用的,全都来自于贮木场里的木头。故此,林区的经济又被称为“大木头”经济。哈拉哈河的上游除了苏呼河,还有大黑沟、小南沟、金江沟水系,在伊尔施都汇集到一起。河面宽阔,河水澎湃,流送的木排首尾相连,蜿蜒数里,盖满河面,甚是壮观。至今,哈拉哈河流经伊尔施的南北两岸,还有用水泥制作的大墩子遗迹立在那里,这就是木材流送的终点站了。上下两根钢丝绳横穿河面,河中间用若干木头三脚架固定,钢丝绳的两端分别系在水泥墩子上,用锁头锁牢。再沿着两根钢丝绳排列木板,用铆钉固定住,防止被河水冲掉。如此这般,就形成了一道拦截木材的屏障。木材截住后,就出河,用绞盘机往上拉,每次拉一捆,一捆三五根。拉上岸后还要归楞,抬木工就大显身手了。一一、二二、三三、四四、六六,要根据木头大小及其长短,确定几个人上手来抬。所用的工具有抬杠、扳钩、肩杠、把门子、压角子、小刨钩、油丝绳等。一一就是两人一组,用一副掐钩、一副肩杠;二二就是四人一组,用两副掐钩、两副肩杠;三三就是六人一组,两副掐钩、一副把门子、三副肩杠;四四呢,就是太长太粗太重的木材要八个人一组,前面一副把门子,后面一副把门子,中间两副掐钩、四副肩杠。六六呢,就不说了吧——反正那是更大更粗更长的木头,要十二个人上肩了。如果是直接装火车的话,在地面与火车厢之间还要搭跳板,有两节跳,有三节跳。抬木头时,动作要协调统一,步调一致,否则就会出差错,甚至发生危险。于是,喊号文化就在贮木场、就在抬木头的行进中产生了。领头人(杠子头)喊号,其他人接号。以号为令,便于抬木头行走时迈步整齐,使所抬的木头悠起来,从而平分压力,运走木头。在号子的节奏中,同时弯腰、挂钩、起肩、运行、上跳、置木。每首号子的领号声调特别重要。号声的大小、高低、粗细、强弱都决定着其他抬木人的劲头、步伐步态,甚至运送距离和时间的掌握,都是靠号子控制。抬木是一种齐心协力的劳动形式,号子的作用就是用韵律来调节人的步伐,使大家“走在号子上”。抬木号子是一种调律、多种内容的艺术。也就是说韵律是固定不变的,至于内容的变化,要看领号人触景生情,临场即时作词的能力和水平。人在重压下发声,这是一种生理需要,也是一种重体力劳动过程中寻求快乐的精神需要。有数据记载,阿尔山林务分局新中国成立初期流送木材产量是——一九五○年,两万八千一百三十立方米;一九五一年,两千九百立方米;一九五二年,三万零八百一十立方米;一九五三年,三千一百立方米。一九五四年,林区头一条森铁修通了,森林小火车取代了水运流送。之后,哈拉哈河上的木材流送场面,便渐渐淡出林区人的视野。不过,那些老一辈伐木人,总要在傍晚黄昏时分,来河边走走。他们望着空荡荡的哈拉哈河河口,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的感觉。喧嚣远去,哈拉哈河静静地流着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然而,晚霞中,两岸的水泥墩子遗迹,以及几节锈迹斑斑的钢丝绳,还是那么真实地倒映在水里,若隐若现。“在森林里,最可靠的东西只有斧子和锯。”这是早年间,阿尔山林区流传的一句话。然而,经过半个世纪的砍伐之后,斧子和锯也靠不住了。光荣消歇。哈拉哈河沉默不语。也许,沉默也是一种忧伤。若干年前,阿尔山林区就告别了伐木时代,进入了全面禁伐时期。作为一个时代的标志物,斧子入库了,锯子入库了。伐木人变成了种树人和护林人。黎明睁开了眼睛。在无奈和困惑中,林区人开始认真而理智地审视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森林了。森林是什么?一个声音说:“森林是一个生态系统概念,绝不仅仅是我们所看到的那些树。”是的,在森林群落中包含着许多生物群体,它们各自占有一定的空间和时间格局,通过生存竞争,吸收阳光和水分,相生相克,捕食与被捕食,寄生与被寄生,既相互依赖又相互制约,构成了一个稳定平衡的生态系统。最早把森林视为生态系统的,是德国林学家穆勒。穆勒说:“森林是个有机体,其稳定性与严格的连续性是森林的自然本质。”不应把森林看成是木材制造厂,而应视为土地、植物和动物的融合,是持久的生命共同体。它是河流的源泉,也是生命的源泉。人类在反思自身与森林的关系中,不断调整着自身对森林的认识和行为。穆勒还说:“如果说我们不再需要用干燥木材供人取暖,那么我们就更需要这些绿意盎然、青枝滴翠的森林来温暖人的内心。”森林具有三个层次:遗传多样性、物种多样性和生态系统多样性。森林包含了区域中生物种类的组合、生物与环境间相互作用的过程,以及经受干扰后的演变过程最为完整的记录。正如气候顶极类型提供的当地植被完整的演变历史那样。这些生态过程,是从人为干预下生长时间较短的人工植被中无法获得的。或许,天然林和人工林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。森林就是森林。森林里没有多余的东西,更没有废物。即使森林中那些枯朽的老树也不是废物。只有父母儿孙的生存,而没有爷爷奶奶的存在,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,而森林,同样是一个老中青幼连结着的群体。正因为有枯朽老树的存在,才意味着一座森林的生长有着不同寻常的历史,才构成了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。何况,在哈拉哈河两岸的森林里,枯朽的空洞老树,还是紫貂、青鼬、艾虎、花鼠、灰鼠、鼯鼠等兽类和原生蜜蜂栖居的巢穴。大空洞树是黑熊蹲仓冬眠的极好场所。猞猁也常常借助于大树窟窿而栖身。森林的奥秘,也许就藏在那些枯朽老树的树洞里。森林有自己的秩序和逻辑。当一种现象超过某种确定的界限,森林就会调整内部的结构关系,重新确定秩序——这就是森林法则。阿尔山林区朋友张晓超说:“天然林的自我恢复能力超出我们的想象。”他说,“保护天然林最好的办法就是封山育林。在天然林采伐迹地上,只要原生树木的根系没有被毁垦,只要封山育林的措施科学、得当,给它们充分的喘息时间,天然林就可以恢复创伤,郁闭成林,达到森林群落的完好状态。”林区大禁伐后,寂静取代了喧嚣。而那些能量积蓄已久的根,在哈拉哈河的滋润下睁开新绿的眼睛,并用力拱出地面,占据着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。据说,一二一九年,成吉思汗率领四十万蒙古铁骑西征欧亚出发之前,就是在哈拉哈河下游一带厉兵秣马,蓄势待发。至今,当年成吉思汗拴马的柱石,在哈拉哈河河畔还可以找到。高盈丈,合抱粗,风骨凛然。它孤傲的影子,每日与遥远的苍穹对望。虽然历经岁月的剥蚀,可是,它仍神一般矗立在那里。其实,即便它倒下了,即便它风化成了一堆土,那也无关紧要,因为它早已矗立在人的心里。“旌旗蔽空尘涨天,壮士如虹气千丈”——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所向披靡,摧其坚,夺其魁,解其体,向西向西向西,直至欧洲多瑙河,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,打通了东西方交流之路,缩短了地球的距离,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。也许,正是哈拉哈河的火与水,哈拉哈河的坚韧、寡言与无畏,唤醒了成吉思汗的雄心和胆略。可是,起初,成吉思汗西征的本意,可能并非为了占领和征服,而是简单的两个字——复仇。此前,成吉思汗派往西域的一支约四百五十人的商队,全部被西域人处死,货物被洗劫一空。“汗闻报,惊怒而泣。登一山巅,免冠,解带置项后。跪地求天,助其复仇。断食祈祷三日夜始下山。”呼麦呜鸣,长调响起。蹄声和鼓声激荡着草原,疾风掠过的地方,总有山丹丹花狂野地开放。然而,一切都化作了远古的烟尘,随风飘逝。哈拉哈河依然在流,哈拉哈河依然是哈拉哈河。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。比起自然来,人类的风风雨雨、功过是非,不过是哈拉哈河里的几朵浪花而已。也许,文明是可以取代的,然而,自然是永远不可征服的。哈拉哈河,向西向西向西,在阿尔山林区三角山北部流出国境,进入蒙古国,拐拐拐,向北向北向北,偏西偏西偏西,流入贝尔湖,歇口气,稳稳神,流出,继续向北,最后经乌尔逊河,汇入呼伦湖。至此,才算画上了句号。这是一条多么有归属意识的河呀——流出去,是为了流回来。是的,它居然义无反顾地流回来了。哈拉哈河,这条从地球母腹中流出来的河,可能已经奔涌了一百万年。它,不同于别处的河流。别处的河流,无论怎样蜿蜒曲折,无论怎样澎湃汹涌,最终,都要流向大海。而哈拉哈河的终点——呼伦湖并不通着大海。这一现象,不是一天两天,不是数月数年,不是几个世纪,也不是数千年数万年。哈拉哈河,从来处来,到去处去。方向从来没有改变,目标从来没有改变。它,节制而深沉,稳健而自省,从不张扬,从不炫耀,从不喋喋不休地讲述。长期以来,它的意义、它的功用、它在生态系统中扮演的角色被我们忽略了,以至于我们很少有人知晓它的名字。它,在动态中平衡着其流域的生态系统,在平衡中控制着生物与生物之间的关系。不,地球是个整体,地球是个球。正如喜马拉雅山上一颗雨滴,同印度洋上的一场风暴也有联系一样,其实,哈拉哈河与地球的整个生态系统也存在着微妙的关系。终点,并不意味着停滞和完结,而是孕育着新生和开始。也许,空间是可以留置万物的,而时间则是在舍弃万物的同时又创造了万物。哈拉哈河并置了空间和时间。周而复始,循环往复,永不停歇。哈拉哈河的自我净化、自我修复能力是惊人的。它的创造力更是无须证明——它涵养着其流域的森林、草原、湿地、滩涂和荒野,它滋润着其流域的时令、生命、情感、灵魂和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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